特約記者：冼麗婷

攝影：翁志偉

在花寮農場山坡小徑，摘下一筲箕金黃小花旱金蓮，吃入口，味如 Wasabi，打碎加醬汁，可以當為蕃茄菜沙律的天然調味。

吃花這種行徑，當為仙氣玩意，自然迷人。山谷農場一草一木一花都有出處，旱金蓮又是甚麼名堂甚麼好處？一問之下，寮主廖婷珍拿着她編著的書《與眾同賞：香港的花花世界》，打開一看，心蕩神搖：旱金蓮有催情與回春作用。如果吃了沒有感到回春，又毫不催情，那是人的問題還是花的問題呢？

山谷之味，來自長出的一朵花，一條草。隱沒深谷，花寮或可以是暫時的忘情谷。來農場的人，都會付出一點力量，翻土種瓜搭棚澆水修剪摘果，都不是拍照這麼浪漫美化，從谷頂走到谷底，再從谷底走回谷頂，人生，不過如是。在這裏辛勞半天，最少可以好好大睡一晚。如花寮合伙人方潤梅（Green）所說，大自然氣息是最療癒的泉源。

花寮，冥冥中讓廖婷珍蛻變。回說廖婷珍繞過丈夫多次暗暗阻撓，2012 年最終說服他出資讓自己租下大埔梧桐寨 V 型山谷，建立夢想農場。跟替胡秀英搜集植物標本一樣，農場初始，也是只有她一個人。以往，愛錫她的丈夫，接載她到農場後便離開，從不肯走入山谷半步，因為，他一萬個想不通，好想她多留時間跟自己旅遊玩樂，走來山野開墾農場，就想她何時會投降呢？

偏偏，這個不好高騖遠的師奶仔，因為從來不想太遠，只專注眼前工作，以一個人的心力開始，一步一步開墾小山谷，種植蔬果、食療植物及觀賞植物，莫名奇妙地，全部完成。不可思議嗎？她說，十多歲之時，曾經發夢自己跟一班人行山，醒後感覺奇怪，因為，她從來不行山的。夢醒之後，場景仍然好真實的留在腦裏。從未發生已成烙印，那可能是難以解釋的前緣。

開墾十三年的 V 型山谷農場，當然有過她低谷的足跡。七年前，廖婷珍的丈夫歐漢傑心臟病突然離世，第三天，她還為了農場去做展覽 ，家人叔仔姐姐都叫她不要做了，她堅持要去，免得留在家裡更多胡思亂想，更辛苦，更傷心。而且，她認為答應了的事情，一定要做下去，「現在想起，也感覺自己好硬淨。」一年前，兒子到日本發展，她還是幾乎每天駕車回到花寮，有一條草摘一條草，見到心愛的花，還會笑一下。自然之道，一切有時，潛移默化，不強求，也不放棄。

心裏傷口還未復原，替農場鋪石路的那個泥水師傅，患了口腔癌，所有牙齒掉了，只能吃粥水。他不想醫了，想放棄，心灰得只想生命快快了結。廖婷珍這次當起生命老師來：「我先生突然去世，想醫都冇得醫，點解你有機會不試一下。」今天她對記者覆述時，看不出百感交集，但淺淺地，雙眼閃出思念的淚光。而那位師傅，人心肉做，當時聽了她的說話，回答：「如果我不試一下，怎對得起你。」於是，他繼續看醫生，不時來花寮摘憂遁草，回家打碎連粥煲，慢慢地，他的治療情況也有好轉，癌細胞不再活躍，多活了六年。

花寮大閘門前大約一百呎石路，就是這位泥水師傅一塊一塊鋪出來的心血，讓今天的人，走在花園小路。一點一滴心血，都由廖婷珍在旁監工放磚，付錢也付心力，鋪成花寮一條路，讓人走進山境，種植心靈。

到如今，丈夫過世已有七年，鋪路的師傅也走了，每一個人，像一棵植物，在大自然的循環裏，誰都有個時候，廖婷珍領悟了：「最初很難接受，但過去了，覺得人都是遲早一次，他（丈夫）去得很舒服，都是福氣。」

「你覺得幸福是什麼？ 有朋友來，是不是很幸福了？」記者問廖婷珍。

「 是的。」潛台詞還有：「我不想那麼多的。」

人生有時會氣餒。像守護山野農場，不時會遇到可惡的野豬。訪問前幾天，牠們翻幾呎深坑小道，再曲折地從下鑽上來，為的是吃樹根，結果，她與 Green 一起創造的木鱉果小天地，一番心血，幾乎都被吃掉，這令廖婷珍少有的動氣，「被野豬搗亂，都好氣餒啊。」好好種下珍果，幾天就被野豬「起尾注」，只能築好圍欄。

看得開，是不會令煩惱消失的，但是，看得開，才可以天天接受新挑戰。數臭野豬幾句，種植，依然會繼續，看誰命長。

花寮不是有計劃的農耕生產場，像主人，它是個夢想栽種樂園，想種甚麼就試甚麼，東一魂，西一魂，香水檸檬、蕉樹、番石榴、桑樹、還有咖啡豆，谷底流過一條小溪，夏天泡一下，暑氣全消。四時瓜果，節瓜、冬瓜、青瓜還種西瓜，甚麼都種，還有一個「傻瓜」，那就是從最初的花寮義工演變為合伙人的「Green痴」方潤梅，她曾長時間堅持清理農地的塑膠物質，才有今天的安然耕種。

記者最愛明目清熱的枸杞湯，花寮的枸杞田，是 Green 的實驗田。枸杞是多年生植物，她處理的策略，不是一般的持續翻土除草和直接施肥，而是針對照顧泥面覆蓋、多元微量元素、土壤微生物環境等問題，減少翻土，讓枸杞深深札根，以強頑力量，自我供養，夏天休眠，冬天生長，這樣，土質也會同時持續改善，枸杞持續生長，這就是她試行的一套農耕再生哲學。

Green（方潤梅）其實是一名註冊社工，多年前在書店看到廖婷珍那套以胡秀英教授為顧問的香港植物書，因為對胡教授仰慕已久，於是主動寫信給這位寮主作者，從認識、合作至成為有共同理念的合伙人。Green 帶着推廣再生農耕教育的理念，希望以行動實踐環保教育。她曾參與花寮發展大自然社區空間，與社福機構合作推行食農計劃，招納不同義工。她明白花寮的生命不在生產，聚焦生產會有壓力，也不是花寮現時的人力規模可以做到。純粹的好好種植，等待收成，反而讓人找到安寧與盼望。

其實，Green 也曾有過情緒困擾的問題，因為小時候在鄉村生活，她領悟人多接觸土地，建立自然情感連結，可以療癒身心靈。「我不是很喜歡甚麼都拿人去治療，因為我被人治療過，不喜歡那種感覺，就是說你有 anxiety，或是抑鬱，去醫治、吃藥，其實幫不了多少忙。反而鼓勵一個人去找回自己的專長，找回自己的價值所在，生活有意義，自然就會調節行屍走肉的狀態。」

不少媽媽級義工都會來花寮幫忙煮東西吃，算是支援。記者見過在太和居住的嬸嬸來訪，她年輕時在鄉村長大，現在退休無事，帶點小西餅、果仁來探寮主，動手剪果實或是東修西剪，毫無壓力的付出，找到屬於自己的平安樂園。如 Green 所說，花寮十幾年來結集更替一批一批不同專業的義工，付出汗水與勞力，「這個空間不是一個人建設出來的」。

記者第一趟來花寮，勞動後，突然血糖低，於是藏身蕃茄棚下吃了幾顆小蕃茄，吃飽了，走出來，像小老鼠，沾沾快樂。流動的植物餐宴，不同凡響的味道，在於自然。

師奶仔為植物學家胡秀英爬樹改變一生 出書建農場種植人間仙夢

從昆德拉〈被綁架的西方〉看俄烏戰爭 捷克圖書館長：「歐洲真正的悲劇」

回憶地下文學嚮往自由 昆德拉圖書館館長：「沒有這個夢想不能生存」

昆德拉巴黎最後日子 捷克圖書館長：「極度思鄕，像所有老人」

資優生寫作班筆記：睡王子與柳夢梅

中委會臨十字街口 中大前校長金耀基豁達表態：「我不希望看到民主黨解散」

攝記餘生（下）：山海「空 hone」 心裏知 home

攝記餘生（上）：鹽田梓聖杯的密碼

美國「最佳前總統」卡特的平靜笑容

太白海鮮舫裏的香港文學：生死戀

金耀基糾正外間混淆通識教育：「好像通識教育產生某種壞的事情」

預警大學不要失去靈魂？ 中大前校長金耀基《大學之理念》 平衡科學與人文之道

聖誕樹下的 Christmas Carol

我聽過瓊瑤騸然溫暖的聲音：「人從沒有中來，再回到沒有中去」

「香河」越南餐廳證45年盛衰 老闆女結業：「我曾想跟香港有個好結局」

在 slasher 新世代，冼麗婷是香港記者 / 作家 / 人物寫作導師 / home baker。咀嚼人要時間，寫字要時間，等天然酵母開心要時間，用百分之二百真誠，等待深刻的味道，這是她做人、造麵包的樂趣。

在 Patreon 建立專頁「WriteHouse 寫字為家 冼麗婷」一年，因為會員支持，讓她能繼續訪問、看書。讀張愛玲、馬奎斯、米蘭昆德拉寫世情；見人寫人，聲演說人，憑文學的直覺與多年新聞人的訓練和價值觀，無論時代怎變，堅持寫真實故事。

WriteHouse 不變，天下人字裏相逢。見字，如家。

訂閱 Patreon 專頁「WriteHouse 寫字為家 冼麗婷」

冼麗婷，畢業於香港樹仁大學新聞系；其後於香港大學修讀比較文學學士及碩士；著有《見字如見人》。